原创作品·远去的乡村风物
破篾
文/刘海军
我是从一阵起起落落的破篾声中醒来的。篾刀越过竹节头,用力大些,声音就略高些,明显听得出“唧唧”声响;篾刀划过篾肚子,“沙沙”的音律舒缓平顺,悦耳动听。
循着熟悉的声音,我知道,肯定又是阿叔在加班了。
家里没有台钟,也没有挂钟,更不用说手表。偏远山区,深更半夜,要估摸时间,一是凭着经验,二是听闻鸡叫。凭感觉,应该是深夜了吧。
“睡醒一觉了?抓紧睡,明天还要去学校。”昏黄暗淡的煤油灯,摆放在一张稍高的四脚木凳上,映照着阿叔的一脸倦容,竟然有些朦朦胧胧。
“嗯,好的。”我小声回应道。趁着转侧,我调转脸,用单薄的被子盖着头,从被缝隙处向外张望。我不想让阿叔看到我的脸,还有默默顺流而下的泪水。
“阿叔,你也要睡觉了,别做那么晚。”我嗫嚅道。
“阿叔”是我们六兄妹对父亲的称呼。按家乡当地习俗,子女对父母可不能叫得太亲,这样容易相宜相生,生活就或许会平安些、顺利些、吉祥些吧。相应地与此相匹配,我们在日常生活中,也习惯把母亲称呼为“阿婶”。
彼时,我13岁,上小学四年级了。看到才过知天命之年就已满头白发饱经风霜的阿叔,我竟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劝解和安慰的话语,在重重生活压力之下,一切语言都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!
那种想帮手而帮不上任何手、相减压而减不了任何压的煎熬和苦痛,从心底涌起,弥漫全身。
“况且,现在天寒地冻,累坏了了就麻烦了。”我又补充了一句。萧索的寒风肆无忌惮地掠过房顶瓦片、黄泥墙孔和杉树木门,发出一串串凛冽而持续的口哨。
“咔--咔”!一声脆响,声音不大,却是出奇好听。阿叔又熟练地拿过一条单竹,尾部顶着门槛,先是在竹口用力破两刀,然后置入一个用石斑木整好的“十”字形的竹马,再用篾刀驱赶着竹马,几道工序下来,转眼间,一条长约150厘米、胸径两三厘米、带着四五个突兀竹节的竹子,很快就变成长长的四道竹条。父亲坐在矮凳上,左手拿竹条,右手拿篾刀,进进退退,上上下下,刨刨削削,一条条竹篾应声落地。竹篾色青而坚韧,乃商品篾质量上乘之料。剩下的边角料,比如那些色白而脆软的篾肚,那些细小而柔顺的篾须,还有那些竹头、竹尾、竹枝、竹节,则可用来做日常柴火或者用来沤制蚊烟。
尽管很晚才睡下,翌日清晨,阿叔依然起得比我们还早。扫地、劈柴、担水、烧火、煲粥......我们的日常生活,就这样被阿叔安排得井井有条。
没办法啊,自这年正月十四,阿婶在一次意外火灾中撒手人寰后,阿叔强忍中年丧妻之巨痛,抹干眼泪,坚强面对厄运,胼手胝足,含辛茹苦,为我们一家人撑起了春夏秋冬。
冬日暖阳宜晒篾。阿叔说,晒过的竹篾,不容易发霉、起斑、坏掉,也不容易招惹虫害。
“晒篾咯!晒篾咯!”父亲抱着竹篾,就好像抱着他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一样。这些竹篾,有前一天夜里破的,也有之前没有来得及晒干的,一串串,一扎扎,一捆捆,一团团。在阿叔眼里,那就是一家老少的猪肉青菜炸豆腐啊。阿叔小心翼翼地把竹篾铺在用竹木搭建的晒棚上,或者铺在灰沙砌就的晒谷坪上,让干爽的阳光将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再穿透一遍。
绑篾也是一道技术活。“绑‘筒子篾’的步骤和技术就是‘中间一屈扎两度’”。阿叔说。大致步骤和要领是这样的:首先是软硬度适中,不厚不薄。其次是干湿度符合要求,太干容易折断,太湿容易发霉。三是对折度要拿捏好分寸,做到两头齐,拿捏得不好,一头长一头短,不对称,可能还会拗断篾。四是绑篾均匀,一般来说,20条的筒子篾,只要分别在对折处、篾中间、篾尾部各扎一道小篾就大功告成了。
接下来就是绑大篾。在阿叔看来,就是小菜一碟了。只见他手脚麻利,三下五除二,就将几十把小小的筒子篾收拾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。恰逢沙坝圩日,阿叔便挑着竹篾,翻山越岭,拿到沙坝供销社收购组去卖。回家时,扁担两头晃来晃去的就变成了渴望已久的猪肉油盐。呵呵!
阿叔的篾刀,一头连着山间竹子,一头连着油盐酱醋。
“我6岁就没了母亲,7岁开始学织箩织筐,9岁开始揾钱当家......”阿叔常常以他独特的成长经历,谆谆教诲着他的儿女。
沙坝五指山,位于西牛和大洞交界处。我的曾祖父刘锡洋从大围迁居于此,自此宏开一脉,子孙繁茂。十九世纪中后段至二十世纪前半段,社会风雨飘摇、兵荒马乱、民不聊生。一代一代之所以能够苟喘残延下来,祖辈们除了坚韧、勤劳、俭朴的良好品格,几乎人人拥有一手过硬的刀篾功夫,应该是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的。到了阿叔这一代,“五指山竹箩”“五指山竹制品”“五指山竹篾”等更是声名鹊起,在西牛、大洞一带的知名度、美誉度和接受度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巅峰......
单竹,水竹,麻竹,钓丝竹,花头竹,无竹不是山中宝。箩篾,排篾,油篾,晒搭篾,筒子篾,无篾不显真功夫。阿叔,用他的聪明才智和勤学苦练,成为传统农业经济时代的一名优秀的乡村工匠。“手闲嘴闲”,阿叔从没上过一天学堂,但他讲起道理来,却特别深刻特别容易理解。
“刨刨削削,揾得食,唔揾得着”。这句口头禅,是阿叔对自己手艺和生活的自嘲。意思是说,篾匠揾食艰难,虽找得到饭来吃,却赚不了买衣服的钱。那时候,“温饱”二字,想易行难,遥不可及。阿叔,是在破篾,其实,何尝又不是在破解人生遭遇的道道坎坷道道难关啊!
是啊,做儿不懂父母苦,为父方知父母恩。年过半百之后,我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明白,那年那月,阿叔究竟是用怎样的一双粗糙而灵巧的双手,托举起我们兄妹六人的衣食住行、供书教学和成家立室?!
阿叔,篾刀,竹马,竹子,筒子篾......记忆定格在1984年冬月的某个深夜,从此深入骨髓,再也挥之不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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